文章

1.為了確定討論的時候，讀者與我對某些關鍵字詞的理解一致 (這在本章尤其重要) ，我覺得必先定義「預定論」與「宿命論」二詞。這兩個詞兒並非、也不應視為同義詞，儘管這兩個詞語，如果不小心界定的話，無論在定義或實際經驗上都很容易混淆。

宿命論

2. 東西方都有一個非常古老的思想，就是在負責各項人間事務的諸神背後，另有一個更大力量掌管諸神與人的命運。在祅教的二元論裡，這個掌控命運的力量是善惡二神思想體系的統一元素；希臘神話裡有三種命運，或終極的善；印度教的三位神背後有一個非人格化的不可知力量；在前伊斯蘭的阿拉伯，安拉也屬於這類力量，掌控著部落諸神；現代自然科學有所謂第一因，也是個非人格化的力量，被認為是非人格的、對無常生命的無意識態度。這些說法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雖然人與諸神都無法接觸這力量，但他們的生活細節都由這個不可知、不能知的力量主宰；而這個力量卻不一定合符道德或理性，卻是亦善亦惡，又冷漠的。某些說法認為這力量總是善的，所以它的惡被視為喬裝的祝福。無論如何，它不隨從任何道德法則，也不受理性控制。

3.這就是我對命運的定義。值得注意的是，宿命論今天似乎頗流行(以不同名目出現)。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有這說法；馬克思(Karl Marx)建構辯證唯物論的時候，相信無階級社會必然會進化而來(認為人要主動參與促成進化的是列寧[Lenin]，非馬克思)。哲學存在主義是宿命論無疑；此外還有大群不上教會的「文化基督徒」，對生命苦難都存宿命思想。

4.既然歷代以來有這麼多人接受不同面貌的宿命論，這肯定在某程度上滿足了人的需要。究竟這有何宗教價值？我小時候流行一個笑話：「甲：『你知道柏林下雨時，當地人做甚麼嗎？』乙：『不知道。』甲：『由它下雨。』」當然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們還能做甚麼？就算田地給淹沒，房屋公路給毀了，都只能聽天由命，待大水過後才去修理，繼續以往的生活。強風吹樹，會吹掉許多枝葉，但樹也只有彎下來默默承受，強風過後才能苟延殘喘；若直挺挺的硬立著，就會給連根拔起。同樣道理，人遇上生命風暴之際，宿命論有助他折腰承受，待苦難過後可以抬頭重新做人，儘管那時他已千瘡百孔。宿命論一方面叫人毫無喜樂，毫無安全感，但另一方面也讓人不致於苦澀、沮喪，「這必須如此－又怎樣？」，已是老生常談！惟有挺直腰板與命運對著幹的人必然摧折。

深願讀者現在明白我說「宿命」之意。

預定論

5.與宿命論全然不同，預定論說，那背後掌管一切的力量並非麻木不仁的，而是個「命定者」。換言之，有一個存有、智慧、理性在掌管所有。正如古人認為諸神會干涉世間事務，這個終極存有也管理、命定世間大小事情。理論上，猶太人、基督徒、穆斯林的神（真主）都這樣。這些宗教刪除了介乎人與終極力量之間的眾小神祗，以神為終極力量，祂有智慧地與祂所命定的接觸。當然，就是在這情況下，強風仍然會吹樹，但卻並非毫無理性的無定向風，風暴背後有個存有、智慧與目的，儘管人未必明白。

6.預定論可以從多方面發展，但在討論這問題之前，我得先說明先知與祭司之間的明顯分別。深信自己要傳重要信息的先知從沒有創建甚麼神學，相反的，他不管任何邏輯思想，只希望能喚醒人心靈良知；惟後來先知的工作漸漸發展成宗教架構，祭司(按著其神學家本能)才整理先知的話成為合邏輯的教條教義。請別誤會，我不是說祭司(也是神學家)不重要，但讀者須知道，按邏輯整理先知的吶喊這過程會生出不同的思想體系。

7.且把這問題擱下，回說本章題目。我們會發現無論新舊約聖經、或是古蘭經裡的「先知預言」，都一方面提及預定，另一方面提到人的自由意志與明確責任。猶太教、基督教與伊斯蘭學者常常(也仍然)在這議題上牽起論戰，要證明預定論或自由意志哪個是真正和唯一的信仰基礎；事實上，雙方都能引無數經文支持論點！猶太教、基督教神學家如是，穆斯林情況亦然 [1]。因此，基督徒若說古蘭經裡的安拉不鼓勵人採取自由意志行善，說法實在荒謬。

8.不同基督徒對古蘭經有很不同理解，從下列引文可見一斑：

Blair的《伊斯蘭考源》(The Sources of Islam, 104頁ff.) 視穆罕默德為「幕後黑手」，利用手上資料達致個人計劃：

古蘭經裡有許多經文教導這信條(預定論)，穆斯林傳統也篤信這說法。穆罕默德很強調這點，這位「阿拉伯的幕後黑手」熟悉人性、斷事有遠見，知道預定論在這群單純又狂熱的跟隨者身上會有很強作用，不僅能鞏固自己在他們當中的先知地位，也有利於推廣穆斯林信仰，建立穆罕默德帝國。預定論叫他的追隨者為真主的目標而戰，面對危險時勇敢無懼。

Tor Andrea在《穆罕默德其人與信仰》(Mohammed, the Man, and His Faith, 84頁ff.) 這樣形容穆罕默德：

先知信安拉主宰一切、有無上自由，意志不受左右，其中最重要的信條是憑恩揀選。最終人的信與不信，並不在於他自己的渴求與選擇；信心是安拉所賜的，祂能使人心接受警告而帶來復興，或使人心硬，掩蓋心靈之眼。

因此，惟一重要和決定性的，是真主的偉大、榮耀、大能，與不受限的意志。這意志決定一切存在律，絕不會被人的悖逆和敵對打破或影響。人不能反叛真主的意志，破壞祂的拯救計劃。無神的人的背叛不過自欺欺人。

9.以上兩位作者論穆罕默德，都沒有提出證據。前者將他塑造成兇神惡煞的歹角，後者將他寫成有意識的、追求真理的人；但二人都沒說中重點。其實重點並不在自由意志與預定論上(這只是古人看問題的方法)，我們要考量的是，伊斯蘭談的究竟是預定論或宿命論。比較伊斯蘭與基督教的時候，若以自由意志對預定論為起點爭論，只顯示對真正問題的忽略。

10.我常讀到這種說法，認為加爾文的預定論與穆斯林的教導很相似，Tor Andrea甚至認為保羅與馬丁路德亦然！[2]雖然我不是加爾文派而是路德派，但這說法仍令我很憂慮。從純神學角度言，加爾文在預定論方面的教導，一定有別與穆罕默德的教導，因為基督教的基督並非伊斯蘭的基督，說兩者教導很相似只是表面之辭，為甚麼？箇中問題非常重要。

11.讓我們從另一個很不同的角度看問題。神學家與平信徒都很容易犯一種可憎的罪，就是在信仰框架之外處理和思想宗教信條，視為一般知識或邏輯原則。比如說，Raymond Lull曾以數學方法證明聖三一論的合理性，或如Gairdner所作的，從自然現象建構複合而歸一的模式，又如De Vries從動植物單性生物學(單性繁殖)論證童女生子的合理性；試問還有甚麼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12.在教會與信仰範疇內，沒有任何宗教教義或信條能以自足，也不能以教會外一般原則或知識論證或否定。舉例說，就算你真能從數學上證明一可以是三，對我們對聖三一神的信仰也不能增強證據；就算你對統一組織的複合性有精彩描述，也與亞他那修的三一信條無關。

13.若我們從哲學或形而上學角度談預定論，我們只可以肯定一事：這與基督教會的信仰毫無關係。就算我們將加爾文關於預定論的教導與穆罕默德的逐條比較，指出上百的共同點，也不能由此證明兩者相似，因為我們撇開了信仰處境不看，兩者的教導就成了一般知識或哲學概念，但實際上它們並非如此。

14.換言之，預定論教導的細節並非問題關鍵，最重要的是，那位命定者、那位預定的是誰？穆罕默德談的是安拉，基督教談的是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父。我們將重點放在誰，而非甚麼或如何上，這樣就立刻回到教會及信仰範疇內。因此問題是，我們如何理解我們的主耶穌基督的父這位命定者，與穆罕默德所說的命定者－安拉－有何分別？我們可見，答案會引申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

15.阿拉伯文qadr原意為度量、價值、尺度，引伸為生命的度量、事件等，即宿命度量。這詞引伸出qudrat，即神聖權能；qadir，指真主無所不能的名字；還有taqdir，指天命(預定)，是傳統與伊斯蘭神學的常用字。在伊斯蘭裡，命定者乃絕對權能；不僅在預定這問題上，伊斯蘭裡萬事最終都引向神聖權能(qudrat)－即終極大能。穆斯林認為，安拉權能至大，就連祂的絕對永恆法度也只是第二終極，就是說，定然(預定)也與安拉的本然無關。定然之所以成為定然，全因為安拉的絕對權能意旨，而祂其實可以隨時廢止這定然的。如前所述，真理並非自明真理，惟在絕對權能要維持其為真理的意旨下才是。穆罕默德說，安拉喜歡的話隨時可以把他和伊斯蘭毀掉，好像從沒出現過一樣。意思是，安拉本身的權能至大，沒甚麼能站立祂面前，就算既定的永恆法度也不能，安拉有權隨時廢棄或改變。因此，宇宙間除了這終極權能，根本不存在甚麼。我們可以簡單地說，安拉不受任何祂所做的事約束，哪怕是祂自己命定、預定的事。

Tor Andrea說： (同上書， 91、89頁)

穆罕默德貫徹認為，安拉不受自己的話所限。祂想的話，可以隨意更改既定法度，甚至廢除降示給穆罕默德的整個啟示(17：88) ，無人能問祂緣由。神聖意志另一個無理性特質是，安拉的話往往故意惹怒、誤導人，甚至使不信道者抗拒啟示，以「試驗」他們。(74：30；17：42)

在穆罕默德眼裡，真主並非永恆不變。安拉的決定不僅不受外在力量左右，祂的意志也全無界限，就是說，祂不受自己所作決定約束。這無限神聖意志的奧秘之一，就是安拉毫不關心要保持一致不變。

16.無可否認，任何本於權能的預定論信條，推至極端的話，結論必然與穆罕默德一樣，就是廢除一切預定。當掌管人類和個人命運的權力無法預測，不受任何道德律或理性限制，天命(taqdir)就不再是最終的，只是第二終極。因此，穆斯林－至少理論上－完全被蒙在鼓裡，甚至不知道天命是否真的天命。結合定然與權能觀念，是伊斯蘭的基礎，伊斯蘭的意思是順服或降服。有人說伊斯蘭強調順服，又說這並非向命運屈服，只是遵從聽命而已；然而在這種定然觀念下，順服與屈服也沒多大分別了。

17.如此推論下去，按伊斯蘭著作、或奉伊斯蘭國家所呈現的，從整體上言，安拉是個存有，除卻權能觀念外，祂高高在上，人對祂一無所知，可以說祂淡出人間世，與受造物接觸的那個智慧存有，其實是古老的宿命力量。誰若如實看看今天的整個穆斯林世界，總會發現，除了一小撮現代世俗穆斯林外，大部分正統信眾在遭遇苦難時都抱宿命思想，想法與古時異教徒、不上教會的「文化基督徒」，並許多現代科學家、哲學家無異。伊斯蘭裡這種情況，並非外乎信仰的定然論教導所造成，而是基於穆罕默德所教導的安拉作為命定者的本質。換言之，在信眾心目中，定然論在穆罕默德的安拉手裡變成了宿命論。

18.現在看基督教。每次我聽見那些沒上教會、或反對上教會的基督徒說，他們很認同穆斯林關於命運(qismat)的教導時，就很驚訝(儘管我不知道為甚麼我要驚訝！)。對於不明白、或故意忽略耶穌基督與祂教會教導、重回古老人類思想的信徒而言，這種勇於向未知的命運力量屈膝的觀念當然聽來很熟。

19.那麼，教會又如何看預定論呢？早在創世以先，神就命定要藉著耶穌基督給人救恩。基督教信救恩，必然也信預定給人類的拯救，這種對預定的集體信念，使人人都可以說：我預定能得永生。這就是神的目的，祂自己設立的目標。

20.加爾文的預定論信條似乎強調永恆法度；在路德派神學裡，預定論乃由人無法自救這觀念衍生出來。因為有救恩，這就是神預定的行動。但其實，加爾文主義與路德宗神學一樣，強調人無法自救這信條；反過來說，路德也可以說，神的永能與救恩攸關。我認為兩者的分別主要在於，路德從人對神救贖恩典的實際體驗出發，而加爾文派則視預定論為信條，而這得憑信接受。我們可以說，基督教的預定論不著重高舉神的永能，而是強調人類的拯救。換言之，加爾文和路德都意識到，那位命定者就是我們的主和救主耶穌基督的父，所以我們應該先從我們的主的生平、教導、受難、受死、復活、升天，與第二次降臨裡看預定論，因為這全都在永恆商議裡預先命定的。換言之，我們必須按著我們的主與父神的關係理解預定論。

21.我們得知幾件事。首先，人並非任那個人格化或非人格化的大權能魚肉以致最安全和明智的方法就像強風裡的樹般屈服。反而，預定論教導我們認識神某方面，讓我們知道，祂早在永恆商議裡約束自己，舊約和新約聖經都用一句特別的話－神指著自己起誓。實在再沒有別的詞句像「起誓」般強烈，向我們保證祂約束祂自己。聖經裡也提及立約和永不落空的應許。換言之，對祂的受造物，神是信實的，這是從預定論教條引申出來的、福音的精萃。神為人類命運預定的事－藉耶穌基督賜下救恩，祂必然成就。預定論所有真理都從這教導而來。

22.第二，當我們試著在基督裡理解預定論的時候，就會看見神的大能－一如別的神聖特質－在地上彰顯的時候，必然以相反的形式呈現。在與人互動的關係裡，神的大能表現出來的時候，並不像東方君王般顯赫；神乃是在人類軟弱、受造受囿的場境裡進行祂預定之目的，因此祂的能力被罪人的手戴上荊棘冠冕，就在毫不抵抗的情況下，祂的能力已悄悄達成目的。明白這道理的基督徒每思想大能神的威榮時，於十字架上看見其完全的榮美。這不僅是個普通的十字架，卻是個象徵，表示神成就祂不變的意旨－救人類免於滅亡－之大能。

23.每望著我們的主，我們都看見矛盾，就是與肉體全然矛盾。新約聖經記載，我們的主祂自己不只一次強調，儘管祂的一切早從太初就預定了，但祂的順服仍在整個過程裡一直扮演關鍵角色。當然，若有誰問，如果耶穌在曠野四十天受試探時、或在祂那三年艱辛的事工中、或在客西馬尼園裡、甚至在十字架上跌倒、放棄了會怎麼樣，這問題無疑很荒謬；但儘管荒謬，世上仍有許多人問這問題。這足以證明我們的主的生平與受死的記載，是那麼充滿戲劇性、刻畫那麼細緻，以致我們從不會誤解，以為既然一切都預定了，祂的一生也只是形式上做做而已。

24.細讀我們的主的生平與教導，我們只有一個結論：在絕對預定的範疇裡，人的取態(或倚靠、或悖逆)別具意義。保羅的故事正好說明這點。大馬色路上一幕，保羅似乎沒多少自主權，然而後來他說：「我故此沒有違背那從天上來的異象。」(使徒行傳26:19)我們可以這樣說，神造人，所以人在神以外，卻最終得完全倚賴神。在這對神倚賴的範疇裡，人離開這倚靠，寧願跟隨別神－或以自我為中心、自成為神，由此通往滅亡。如果世上沒有「人不倚靠神」這個真正的事實需要處理，那麼「神拯救人」這預定計劃就毫無意義了。既然真有「人悖逆」這回事，那麼「人不再悖逆」這回事也肯定有意義。得留意，這裡並非從哲學論證人可以順服或悖逆，而是說，「人或順服、或悖逆，或背離、或倚靠神」這些真正的事實，都在預定的範疇內。這並非說，人預定會背離神或背離其悖逆；而是說，人背離對神的倚賴，是神預定要拯救他的原因。

25.請別誤會，我可不是偷偷傳播神人協作思想，這完全不是我所想的，我只是說，根據所有正確的教會教條，我們的主的順服是一個真實的人性素質，這在絕對預定的框架下有著決定性和必須的意義。若人在其人性裡和對神的倚靠中不再倚靠，這悖逆真是他自己的決定；受造的人若決定不再悖逆造物主，這也是有意義的。無論哪種情況，人仍然完全倚賴神，而他的行動都是真實的行動。

26.而神的大能正見於此。神預定賜人類救恩，卻沒有改變人受造的特性，叫他成為傀儡。神在這種預定場景下，還能教人真心順服，祂之於人的大能亦見於此。儘管在人的受造性裡，這種順服是次終極的，然而人自願順服仍無可置疑，一如我們的主履行救主這預定角色時，其自願性亦無可置疑。

27.你若研究全能安拉的定然，對比我們的主和救主耶穌基督的父的預定，就看得出為甚麼大部分穆斯林最終走往宿命論；而基督徒－哪怕是最熱心的加爾文派－卻在預定的框架下，真看重人的取態、道德行動與責任。

[1] 參Hughes的《伊斯蘭字典》 (A Dictionary of Islam) 有關預定論的專文，並《伊斯蘭小百科》 (The Shorter Encyclopedia of Islam) ，Kada及Kadar條。

[2]有關例子參《伊斯蘭小百科》(199頁)；Blair：《伊斯蘭考源》(105頁)；Tor Andrea，同上書， 86頁。

思考問題

1.你能略述本章所說、宿命論與預定論之說嗎？
2.伊斯蘭理論上教導預定論，實際上卻發展出宿命論，為甚麼？